一年之中,如果要我选定哪个月最最喜爱,生于江南又长于江南的我,会毫不犹豫地说:五月。这绝不只因我是五月生,也不只因五月的空气清新,气候宜人,风物秀美,更因为它是季节里的一个少年,永远生动活泼着,活力四射着,像一个神奇的梦,如一首动听的歌。
是的,我热爱它,深深挚爱着每一个五月,爱五月的每一个日子,爱它鲜亮的毛发、光滑的皮肤和干净的灵魂,爱它艳丽中蕴藏的朴实,谦卑中包含的自信,爱它的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热情洋溢,爱它的一切。
每年立夏一过,平时就喜欢游山玩水的我,便绝不肯将日渐衰朽的身体收藏在室内,也不愿将坦荡的灵魂收储在书籍文字中,而是急不可耐地一脚跨出春天的最后一道门槛,急匆匆地向初夏的田野奔去,去跋曾经跋过的山,去涉曾经涉过的水,去找那些生动活泼,去寻那些活力四射。
此时,身边有一个你应该不错。我们微笑着,并排骑着车;欣喜着,并肩挽着手。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言语。我们一边走,一边用一些文字绊住脚步;一边走,一边用闪光灯放慢行程。
我们会在一拐进乡间小道的那个路口,就摘下眼镜和头盔。你和我一样,都不想与自然隔着一些硬物。
我们之间,我们与自然之间,都只有一道水,和一道月光。
当摘下这些硬物,时光便温暖了起来,景物也柔和了起来。小路旁,稻田里,溪流边,山川上,目之所及,处处充满生机,到处都是新绿。
有槐树、杨树、构树等借着阳光大朵地落着荫的,这些落叶乔木总是这样,在每年冬季依依不舍将厚厚的棉袄脱去,来年的春天,又欢天喜地地换上一件件新装;有诸如猕猴桃、葛根、紫藤、豆荚、牵牛花等藤本植物牵着绳恣意地行走的,每一根绳上都旁生出一些或如手掌或似小扇一样,翠绿的叶子。它们是有脚啊,一下就跨到溪对岸去了,它们是有手呢,有些往篱笆上爬,有些往电线杆上爬,有些往山崖石壁上爬。看,那一株猕猴桃,一定学了长臂猿的技艺,一不注意,就爬到了一棵高大的檀树树顶。
再让我们把目光轻轻移到水田里、小河边。看,那些身着绿军装的秧苗,正齐整整地排着队列,它们是要出征么?还有小河边一眼望不到头的柳小姐,它们正婀娜着身姿,对着水面梳着辫子,风一吹,水就皱了,影子也跟着朦胧起来,像躲在帘后要出嫁的少女,又如一条行进在浪花里的海鳗。
一切都青绿着,所有都妩媚着。
连天空也澄碧起来,不是么,那刚从头顶经过的白云,不是驶去的白帆么,那散落的一点两点,不是白帆驶过大海的浪花么?
天空下的每条溪也都跟着清澈透绿,连同着溪水里的青蛙也披上绿衣,“欸乃一声山水绿”,青蛙吐出的歌声也绿了起来,只不过“欸乃”变成“咕呱”和“叮咚”罢了。
而于这干净且纯粹的绿中,必定会住进一树两树或三株四株鲜艳的花。它们是春天的移民吧,你一朵我一朵散在草丛的绿里,你一树我一树长在山坳边、小溪旁。不需你费多大心思,只需摘下那些硬物,便会发现它们深情地要与你靠近。
看,它们正从一家农家院墙翻过来,是一大丛蔷薇,红得似血,粉得如霞,它们是春天没刹住车吧,一头撞在了院墙上。而离墙脚不远处,你又几乎不需费什么眼神,便可捧得一些艳丽来:或是几株蜀葵一点一点地出血;或是一丛千顶红与几株野百合争着吵着要结亲,它们是堂亲还是表亲?是三代之内吗?这问题就要留给植物学者和遗传专家了。
不过,这些花却因了与人太过亲近,我倒并不怎么喜欢,于认知里有些大意便好了,不至于当初教我认花的那位朋友一旦问起,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我们只需向更深的山林走去,向更广阔的田野去奔赴。那里有在风中候了你许久的鲁冰花,有在雨里扑闪着眼睛的三色堇,有田埂上从早春时节就一直开过来的紫云英和婆婆纳,有溪水边很远便能闻着芳香的,像女子银簪一样纤细的金银花。如果运气好的话,几只绣球会被初夏的暖风精准踢了过来,赫然又有些羞涩地滚到你和我的脚下。花儿也会踢球么?还是江南的五月每年都召开一届足球世界杯?
所有的花都这样热烈着,打开怀抱,散着芬芳,或引来蜜蜂窃窃私语,或招来彩蝶涂脂描红,它们各自担负着使命,不让江南的美停歇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坦诚而奔放,烂漫又深沉。
在这千山万水的绿中,把它们比拟成什么才合宜呢?紫云英和婆婆纳,是碧空里散落的星星吧?白栀子,是大海上出没的一点白帆吧?红的月季和石榴花呢?像不像藏在绿荫里的灯盏,而那数不过来的黄的粉的秋英呢?风一吹,多像运动场上迎风飘扬的小小旗帜;特别是那些多姿的鸢尾和炽热的太阳花,看过之后,把它们吟成“生如夏花之烂漫,死如秋叶之静美”的那句诗,好么?
看见这么多的花,你还会觉得春天早已远去了吗?你还会觉得花只是春天的专利品吗?哦不,春天的季节虽已渐行渐远,可花的灵魂却一直相伴,只要你我心里有沃土,哪个季节都能开花,哪个季节都是春天。
于是,你我一定不会辜了花的热烈,负了花的赤诚。即使在一年蓬前,都会准时停下车子,细数每一株上点缀的细小伞状白花,和每朵花盘上精心散开的花瓣。我们知道,再卑微的生命,只要努力生长,都值得用心去关爱;再细小的事物,只要藏着善与真,都值得我们敬仰和欢欣。
而于这充满活力的五月,令你我欢喜、关爱、敬仰的,又何止这些花花草草、枝枝叶叶。对活泼好动的你和我,于那些远去的游山玩水的日子,在这样的季节,我们怎么可能不抓一把动词来,让眼前的物事飞着、跑着、跳着、唱着。
听,密林里、小溪边、田畈处、白云下,一曲天籁之音早已从每个清晨的入口徐徐奏响。清晨,先是几只乌鸫和白头鹎一声两声,像雨点稀薄地落在水田里。它们总是这么勤快,像早起的清洁工拨亮曙光,扫净尘埃。慢慢地,声音像能被传染,一下子就被复制粘贴到另一棵树上、另一座山上去了。天大亮的时候,这些从各个巢里出来的鸟儿便使劲地鼓呼,声音便波澜壮阔起来,似乎哪个不呼一声,就跟整个鸟类做了叛徒,似乎哪只不叫一句,就要被拉去刑场。
此时,你我若来到原野上,定能享受一场音乐盛宴:或烟雨迷茫处,白鹭飞飞,布谷凄凄;或阳光旖旎中,紫燕呢喃,雀影腾空。
而当你终于无法抵制几只白面水鸡弄出的热闹时,请悄悄地向秧苗深处靠近,但千万不要弄出响声,白面水鸡即使在大声争吵或忘我嬉戏时,都能捕捉到风带走柳絮的声响。
你也千万别去捡它们的蛋,听说它会流泪。听说它的泪会化成悲哀的声音。
还是不惊动它们吧,如果你喜欢鸟声,我带你走进一片树林,选一块干净的沙土,捡一些松针铺成软垫,静静坐下,你可以闭上眼睛,任阳光一点两点落在你的额前和衣襟上,静静地听强脚树莺一整个夏午为你歌鸣。一声长,二声短,像洗过的月光,如过滤了忧愁的白云,干净,柔和,清脆!
或者,你想观看其他的演出,那就随我在一大片高高的枫杨前停下来吧,听几粒新蝉嘶鸣着,把我们带进少年时光,看风一遍一遍地翻着鲜绿的叶子。风不知疲倦么,叶子睡着了,还在精心地抚摸,像母亲吻着孩子的手。
又或者,你想亲身体验,那就让我们一起来到溪边,听流水制造落差的声响,在一处水渠与溪流的交叉处,看五六条或七八尾漂亮的鲫鱼,一边排着队溯游而上,一边把白色的腹部呈给你收藏。那是怎样的一种白啊,没有一点杂尘,不见半毫污腥。是谁遗落的一串银币吧?还是昨晚没来得及收走的一道月光?
此刻,你愿意蹲下身子么?你愿意像我一样,脱去鞋子,踩进微凉的水中,去体验光滑无骨的软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