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历史上的今天 · 12月4日 · 巴拿马博览会与宁红工夫茶之巅 2023-02-12 10:28
图源：《中国参与巴那马太平洋博览会纪实》1917年2月 1915 年 12 月 4 日，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在美国旧金山闭幕，由民国政府农商部选送的宁州工夫茶获得本次博览茶叶类最高奖，获得农产品类最高奖的有江西、福建等七个省，其中江西省选送的红绿茶在各省中排名第一。 资料来源：《中国参与巴那马太平洋博览会纪实》 说明：本文较长，近6000字。原计划发表于2022年12月4日，也就是博览会闭幕的日子，因被《九江日报》约稿，后又被收录于新出版的政协浔阳区委编撰《九江茶市》一书，故发布时间延迟了，没想到年前年后竟拖了两个多月。 说起九江商贸昔日的繁盛，都会提到“三大茶市”和“四大米市”。请问，为什么会衰落？当年辉煌的标志是什么？衰败了咱们要认，当年的荣光也要摆出来，什么是荣光？本文告诉您，当年咱们就是世界第一。 挖这些材料很不容易，我耗费了很大的时间精力，但值得。 提起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很多人会想到茅台酒成名的故事。据说当年茅台酒参加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在会展初期备受冷落，因为它的包装很土气，名气也不大，观众们没什么兴趣。于是茅台的老板灵机一动，将一坛酒摔在地上（也有说是无意），顿时酒香四溢，引来了美国总统、副总统以及各国政要，大家品尝之后赞不绝口，纷纷称赞。于是，茅台酒当之无愧地荣获巴黎万国博览会的金牌，跻身世界三大蒸馏名酒之列，蜚声中外，获得“国酒”之誉。 然而，这却是一段后来编造的故事。在本篇中，笔者将为您讲述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的真实的历史，以及在这个博览会上力压群雄获得世界最高奖的中国茶叶第一号——宁红工夫茶。 1915年美国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场景 图源：《装饰》杂志 1. 巴拿马万国博览会 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的全称是“1915 年巴拿马—太平洋国际博览会”(The 1915 Panama Pacific International Exposition，PPIE)”。这是一场世界博览会，其性质与 2010 年在上海召开的世博会相同，都是为了展示各国在文化、科技和产业上的成果，以促进交流与联络。 将 1915 年的这次展会称为“旧金山世博会”更合适些，它挂着太平洋、巴拿马之名，却在旧金山举行，它声称是为了庆祝巴拿马运河通航，实际是为了展示 1906 年旧金山大地震后的重建结果。因此，它也成为唯一一次展会名称与所在地不相符的世博会。 1915年世博馆广告（黑熊是加州的象征） 图源：知乎 早在 1909 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就开始了筹办工作。1911 年，美国政府正式向清政府提出邀请，却正遇上辛亥革命。1913 年 5 月，中华民国政府正式决定参加博览会，朝野普遍认为，可以通过博览会促进中美之间的交流，并可借此机会扩大中国出口并提升国际名声，通过交流与学习，加快中国物产的改良，向世界学习新知识、新技术。 时任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批示，由工商部、农林部、教育部和财政部协同筹备参展事宜，专门设立了农商部全权办理此事，并成立了筹备巴拿马展会事务局，陆续颁布了参展章程与补贴、奖励条款。各省相应成立筹备巴拿马展会出口协会，相继成立了负责收集产品的赴美参赛协会，筹赛活动在全国大张旗鼓地展开，引起了国人广泛关注，涉及到出口与对外交流的官民企业和机构都纷纷踊跃参加。 1915年世博会上的中国馆 图源：上海图书馆 2. 中国参展情况 1914 年 5 月，博览会中国馆开始着手设计施工。主办方分配了约 5400 平方米的场地，中方按北京太和殿结构设计了主展馆（中国政府馆），并配有左右偏殿以及六角亭、五层宝塔、牌楼等建筑。本次博览会设置了 10 个主题展区，中方参加了其中文艺、教育、美术、工业、农业、交通、矿物、食品、园艺等共 9 个展区的布展。 当年年底，19 个参展省的参展物被集中送到上海，打包装箱后运往美国。中国参展品数量超过 10 万件，占博览会全部送展品一半以上，可见国人对此次展览的参与热情与重视程度。 图源：《中国参与巴那马太平洋博览会纪实》1917年2月 1915 年 2 月 20 日，博览会开幕，共有 31 个国家参会。3 月 9 日，完成了布展的中国馆正式开馆，吸引了大批观众前来观展。当天，旧金山市华人商店全部歇业，华侨们兴奋地来到会场，参观中国工人们用很少的经费，在很短的时间内建造出的中国馆。整个博览会期间，中国馆参观人数达到 200 万，成为博览会上最受人们欢迎的展馆之一。 旧金山世博会的分类以展览的项目对人类道德的促进来划分。排在第一的是艺术，随后是教育、社会经济（社会改善机构、优生学、卫生和慈善等），然后是人文、医学和建筑等，最后才是制造业和工农业品，这是因为，那个时代的人们普遍认为，吃喝用之物，对人类道德的提升影响最低，甚至可能起副作用，艺术和教育的正向作用当然最大。在本次展会上，最受欢迎的是美国展示的工业文明成果。 图源：《传承》杂志 中国当时的科学技术和工业水平都很落后，唯一未能参加布展的就是备受观众瞩目的机械馆。中国最好的陈列品，几乎都在农业、美术、文艺三个馆里，这些高品质的手工艺品和美轮美奂的东方艺术品成为了博览会中的另类，反而受到观众们的追捧。 3. 载誉而归 1915 年 5 月，博览会开始审查阶段，也就是评奖期，本次展会设立了六个奖项等级，分别为大奖、荣誉奖、金奖、银奖、铜奖和鼓励奖。美国从各参展国中聘请了 500 名审查员组成这次大赛的评委会，其中 70% 来自东道主，中国因为出品数量多，也获得了 16 个席位。其中高级审查委员会共有 13 人，会长由美国人担任，中国、日本、阿根廷等 7 国各有一名监督官参加。 博览会农业馆的中国展区 图源：《中国参与巴那马太平洋博览会纪实》 评奖首先由 500 人组成的评委会进行审查和评选，再交由高级审查委员会确定获奖等级。8 月份，评奖结束，博览会共评出 25527 个获奖产品，实发奖章 20344 块，奖状 25527 张。中国展品获奖章 1200 余枚，其中大奖章 57 枚（后增加到 64 枚）、荣誉奖 64枚、金牌奖 258 枚、银牌奖 337 枚、铜牌奖 158 枚、鼓励奖 227 枚。其中总奖牌数和一等大奖章数均列所有参展国之首。 1914 年 12 月 4 日，历时近 10个 月的巴拿马万国博览会落下帷幕，其规模为以前各次博览会所未有，为期 200 余天的旧金山世博会圆满结束。 由于获得了国内广泛的报道，本次展会加深了国人对世界性博览会的了解，使人们充分认识到参加博览会不仅能促进邦交，更有益于商贸发展。以往参加国际性展会时，清政府官员常因不谙会规、不习外事、货品低劣等遭到外国人的耻笑。本次博览会是国民政府第一次在国际博览会上亮相，其独具特色的展馆设计，以及精美的工艺品、优质的土特产品受到广泛的好评，也赢得了全世界的尊重，提振了民族自信心。 博览会中国政府馆 图源：《中国参与巴那马太平洋博览会纪实》 本次博览会也推动了民族工业的发展。博览会期间，中国实业界组成了 一支“赴美赛会观光团”，由张裕酒业的创始人张弼士带队，通过在博览会上的观摩学习，看到了本国与发达国家相比，在科学研究、生产技术等方面的距离。实业家们尤其认识到，教育乃立国之本，中国的教育特别是职业教育，与外国相比有较大差距，职业学校是工业发展的基础，中外实业之间会有如此大的差距，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工人素质太低，造成这一问题的是中国职业教育的缺失。1915 年后，一大批职业学校在中国涌现，可以说，本次博览会启动了中国近现代职业教育事业，其作用极为深远。 巴拿马万国博览会被认为是中国对外贸易史上的转折点，它不仅使中国出口大幅度增加，中国也开始从一个原料输出国向加工生产国转变，它给本国的实业家们打开了了解世界的窗口。 4. 誉满全球的宁红工夫 由于中国的工业水平与发达国家差距甚大，在本次博览会中获得奖项的，大多是中国的土特产品和手工艺品，这其中，中国茶叶和丝绸大放异彩。 中国丝茶之荣誉 《申报》1915年7月10日 1915 年 7 月 10 日，《申报》刊登了题为《中国丝茶之荣誉》的报道，“此次巴拿马博览会我国出品预会者颇占优胜，茶叶得有超等大奖牌，丝绸亦然。会中规例，每类出品只许给大奖牌一枚，今丝茶两类之大奖牌均为中国所得，诚足为中国丝茶前途贺也。” 博览会上，中国获得全部茶叶、丝绸类的 18 枚大奖章，其中茶叶类 8 枚，丝绸类 10 枚，占中国获得大奖章总数的 28%。8 枚茶叶大奖章分别由农商部、江西省、浙江省、福建省、安徽省、湖北省、江苏省和湖南省获得。 九江修水出品的宁红工夫茶在本次博览会上获得了无上的荣誉。农商部选送的茶叶类别中包括“红绿茶两种、雨前茶、乌龙茶、祁门红茶、宁州工夫茶等”。宁州工夫茶即宁红，清代修水称宁州（含铜鼓县），后改名为义宁州。 江西选送的红绿茶在获奖的七个省份中排名第一。目前，笔者尚未能找到江西省参加博览会产品名录，但也可以肯定江西选送的红茶一定产自修水及周边，绿茶则可能出自景德镇浮梁。清末到民国初年，江西农业出口的外贸收入 90% 以上由修水创造，知名品牌几乎都在修水、九江、南昌打造，顶级红茶几乎全部来自修水、武宁等地。 在仅次于大奖牌的名誉奖章中，中国食品类共获得 9 个奖项，其中茶叶品牌获奖 4 个，半数为江西省夺得。 获得大奖章的厚甡祥茶行小种红茶 图源：《收藏》杂志 不仅如此，笔者在查询资料时还发现，有些省份获得大奖的茶品，也是宁红所制。2011 年，几件极为珍贵的参加过 1915 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的精品茶原装登场西泠印社春季拍卖会，箱笼装潢精美考究，还带有英文印鉴。其中唯一一款获得大奖章是厚甡祥茶行小种红茶，该茶行位于汉口，采用的却是修水原茶。如此说来，七个获得大奖章中的湖北省，获奖的红茶其实来自江西。 1915 年的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造就了宁红工夫茶的巅峰，它获得了至少三个甲等大奖和两个乙等大奖，在中国所有参展产品中独占鳌头，称其为世界第一红茶并不为过。 5. 从巅峰到衰落 在本次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中国获得如此之多的奖项，宁红工夫得到如此殊荣，也是由几个方面促成的。首先，民国政府对博览会极为重视，在国家经济条件有限的情况下仍能付出较大财力、人力，国内企业、个人都积极参与，纷纷拿出最优质的产品参加展览。事实上，中国虽选送了 10 万余件参展物品，但因展区有限，实际展出的仅有数千件。 由于中国的参展积极，组织认真，场馆建设品质高，也受到了东道主的赞赏。当时的中美两国关系较好，民间亦较为亲善，旅美华侨数量较多，尤其在旧金山。在本次竞赛的高级审查委员会中也有中国的监督官，由中国驻旧金山副领事钱士靑担任。国内报刊也承认，中国获得大奖最多与这位副领事不无关系。 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大奖章（正面与反面） 图源：上海博物馆 获得大奖章最多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国的土特产品正处在一个巅峰期。清末到民国初年，中国对外贸易主要由洋买办把控，中国土特产品的出口量不高，同类产品多以质量竞争市场。茶叶和丝织品是中国最传统、最大宗的出口商品，品质优异者甚多，在世界范围内几无对手。 彼时的九江是中国三大茶市之一，出口量约占全国 25%，而出口量最大的武汉，高品质的原茶也多来自江西。宁红工夫茶是专为欧美用户打造的红茶品牌，在欧美国家一直享有极高的声誉，长期占据中国红茶第一把交椅，是中国红茶出口之冠。当年的九江茶市，每年只有等到宁红运到才会开市。 因此，宁红工夫茶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得诸多大奖，也算不得太大的意外，它本就是中国第一、享誉世界的品牌，这些奖项也只是对它的品质和地位的褒奖罢了。 博览会农业展厅中的中国茶展示区 图源：《巴拿马博览会农业调查报告副本》1917年 然而，在 1915 年得到的荣誉，也是宁红工夫茶最后的辉煌。笔者在《九江历史上的今天 · 10月16日 · 三大茶市之九江茶市兴衰录》曾经讲述过那段历史。中国三大茶市的巅峰在清朝末年，由于俄国商人和英国商人在长江中下游茶产地打起了贸易战，英商逐步退出了中国茶叶市场，转而开发、经营印度及周边的殖民地，通过成功引种中国茶树，生产出了锡兰红茶、大吉岭红茶等优质品种，以更低的价格和更稳定的质量替代了中国茶叶在欧洲的市场。在这一阶段，日本茶的品质越来越高，又逐步占有了美国市场。 而俄国人更嗜好的砖茶对茶品要求低，对价格更加敏感，使得中国茶叶市场陷入了低价、劣质的竞争中。其实到了 1915 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时，宁红的综合品质已不如祁红，祁红多由上海茶行把持，以英国为主要出口对象，原茶未必比得上修水的茶叶，但加工的红茶品控更佳。但宁红的老底子还在，参加竞赛时拿出优质品，加之老名声，扫荡全国乃至全世界还是没问题的。 1915 年，已经是中国茶叶对外贸易的衰退期。1917 年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1918 年万里茶道断绝，中国三大茶市开始崩塌。丢弃了国外市场后，无论是宁红还是祁红，中国茶叶的生产质量断崖式下降。 《申报》1933年4月6日 1933 年，美国芝加哥举行“百年进步”博览会，中国政府原本计划参加，但因国内经济落后，天灾人祸接连不断，科学技术无进步可言，而“对外贸易之丝、茶类”，已觉逊色多多。”因此，中国放弃了参加 1933 年芝加哥世界博览会。 仅仅过了不到 20 年，上千年为中国换取无数国外金银和物资的丝与茶，被日本和印度半岛夺走了市场。在原产地的中国，只有低劣且价高的产品，这就是当时旧中国的现状。 1915 年的巴拿马外国博览会，是辉煌，也是挽歌。 时至今日，中国的茶叶市场仍然混乱，综合品质未必比得上一百年前。近年来，祁门红茶的名声渐起，甚至恢复了当年参加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的老品牌，而宁红却没有太大的起色。其原因，不在本文讨论范围内。 我们仍然拥有最优质的原茶基地，恢复宁红荣光的任务，也更应该由我们来完成才是。毕竟，我们曾经出品过全中国也是全世界最好的茶。 图源：《中国参与巴那马太平洋博览会纪实》1917年2月 最后说说茅台的故事。1915 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酒类与茶一起被划归为食品类，在中国获得的甲级大奖章中，有 4 枚被授予了酒类，其中包括山西杏花村“义泉涌”酒坊选送的 山 西高粱汾酒、直隶高粱酒、河南高粱酒和张裕白兰地。 彼时并没有茅台酒之名，仅有一款贵州公署选送的酒获得了银牌奖。没有证据表明，贵州公署的这款酒来自茅台镇。即便它真的来自于茅台镇，只获得了银牌奖，银牌奖是四等奖。不知茅台怎么就声称自己获得了金牌，即便是金牌，也只是三等奖而已。 贵州酒的获奖等级，与宁红相比，中间相隔了 800 多个名次。 那个砸破酒坛的故事，也找不到任何佐证。中国白酒从来不受外国人欢迎，什么酒香四溢，美国总统、副总统们就像狗一样闻着味道找过来，这种故事竟然也有人信？ 笔者并不是说茅台酒不行，假设贵州送过去的就是茅台，它再好喝也不会获得大奖。评奖是个平衡，有实力也要有关系，更要照顾名声。本次获得大奖的都是北方酒（张裕金奖白兰地和杏花村汾酒），当时贫困落后又没有多大影响力的贵州，哪有资格得到大奖章？给个银牌就是安慰罢了。
这么说来，宁红工夫也必须得到大奖章。名气、出口量摆在哪儿，谁敢不把它排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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